
梁永安在新疆賽里木湖。本文圖片均為受訪者供圖
昆明的天氣溫和,他只穿一件單衣加燈芯絨外套。由于陽康后身體剛剛恢復,他放棄了在昆明行走的計劃,用新年的時間看書。
他讀的是舍伍德·安德森的《馬與人》?!?9世紀末,美國成為世界第一大工業國,轉型速度非???。人身上聚集了大量轉型社會的經驗,但人自身卻很難意識到這一點?!卑驳律劢褂诿绹℃偫锏倪吘壢伺c鄉村生活,像“一束光照在他們身上”,把人自身尚未意識到的經驗拉長。
“疫情三年,我們的生活發生了很大的停頓?!痹谒磥?,這恰好是處于時代轉型期我們的精神切面,照見我們怎樣意識自己的內在。這也是安德森筆下的“壓縮經驗”。

2022年6月,疫情復蘇初期,梁永安拍攝的上海街景。
68歲的梁永安是復旦大學人文學者,作家,因在B站上愛情課“出圈”。但他坦言不喜歡談論愛情,因為讀者很容易只陷入愛情本身的議題。中國改革開放以來,農業社會向現代社會的轉型時期“人的建設”,才是他關注的愛情之上更大的議題。
“愛情是次一級的事情,而不是生命的原價值?!彼J為一個人最核心的部分是勞動與創造,找到自己生命的價值。等到大家互相看見對方的生命價值,愛情天然的美就出來了?!皭鄣哪芰κ遣挥媒痰??!?/p>
2022年6月,疫情復蘇初期,梁永安拍攝的上海街景。
但討論人的精神建設時,他仍愿把切入點放在愛情上,因為“愛情是一個人能享有的最大自由”。
初八那天,他去了重慶。山川如波浪翻滾,他看見每個人臉上活躍的表情,心里熱騰騰的。正月十三,他又坐高鐵回到上海。在重慶開往湖北宜昌的路上,看著窗外山川起伏,他心中同樣涌起一種開闊感,看得入迷。

梁永安坐高鐵前往重慶時拍攝的景色(云貴高原)。

梁永安坐高鐵前往重慶時拍攝的景色(云貴高原)。
“熱愛大地”是他用了多年的微信簽名。新年剛回上海,他就報考了駕照,打算日后自己開車奔走游覽。去年年底,他受青年文化影響,買了頂帳篷到滴水湖野營。四個腳一釘一扎,充氣墊隔著露水防寒,“早上就能看到那么好的太陽升起,落日又是那么新鮮??!”在他眼中,一種新的物質生產就可能轉化為一種新的生活方式,物質的流通里蘊含著生機與文化,背后是中國人無窮的創造力。

梁永安坐高鐵前往重慶時拍攝的景色(云貴高原)。
“我們還有太多沉睡的東西?!?/p>
采訪在正月十七的晚上,雖已立春,上海的夜晚依舊寒冷。他比在昆明時多穿一件羽絨服,一如既往的干練而清瘦,一臉笑意,溫和天真。復旦旁韓國餐廳里,他是老主顧,照例只點了一份泡菜湯,一份秋刀魚。這是他的常年菜單。
“我來這只點泡菜湯,就像去麥當勞只吃巨無霸?!?/p>
這讓人想起他的“專心”生活哲學。從美食、文學再到旅行目的地,瞄準生活的錨點,緊緊攥住,再發散到更廣闊的思考空間?!霸趷矍槔锊粔驅P牡娜?,你看他生活其他方面也是八面流水?!泵鎸矍?,梁永安也是如此,贊美一對一的真誠——如同交錯生長的藤蔓,擁有向上的、打開的力量。
以下為澎湃新聞對梁永安的專訪:
澎湃新聞:今年情人節您本人打算怎么過?如何看待情人節、七夕等愛情節日中的儀式感?
梁永安:我一般不過情人節,不過每年情人節,我都會找一本愛情小說來讀,有的是重讀。今年要讀的是英國女作家喬治·艾略特的長篇小說《米德爾馬契》。
慶祝的節日多一些挺好,有助于大家情感的維系?,F在人與人的關系越來越冷漠,需要節日加強聯系,我們中國的節日還可以再多一些。儀式感也是節日的特點之一,只要不被它束縛住,不要為了完成儀式感而本末倒置。
澎湃新聞:情人節之前我們剛剛度過了農歷新年。許多90后、甚至00后的年輕人,回家后面臨著父母催婚,他們反抗或順從都可能會傷害到其中一方。這種矛盾是必然的嗎?
梁永安:許多年輕人其實缺乏一種現代性的幽默和喜劇精神。改革開放后,中國社會轉型,從農業社會轉為現代社會,不過四十多年的時間。對于90后、00后的年輕人來說,父母是農業社會的最后一代人,而自己是現代社會的第一代人。父母不是完全不對的,他們是愛你的,他們那樣長大、那樣生活過,“催”是他們的一番心意。這就是我們中國目前的代際關系,你要理解他們,看著“催婚”發笑,不當一回事。同時過好自己的生活,留給時間去證明。
父母催婚,歸根結底是希望你過得好。時間長了,父母知道你選擇自己想要的生活,也可以過得好,就可以了。那些還在為父母催婚而懊惱的年輕人,還是個過時了的年輕人,思想還停留在傳統,沒有和農業社會的思考方式拉開距離。
澎湃新聞:時隔兩年,疫情放開,再回頭看2021年情人節發布的《為什么我說90后和00后是歷史上最不適合結婚的一代》(備注:梁永安在B站播放量最高的一期視頻),您的觀點有什么變化嗎?
梁永安:唯一的變化就是我更堅定地這樣認為。中國經濟發展到現在,正在全球化,90后、00后的年輕人擁有前幾代都沒有的眼界和機會。這一代年輕人是歷史上最幸福的,這個時代最能實現一個人豐富而自由的人生,可以一個人走世界。孤獨的人也是有愛情的,他愛的是心里這樣的念頭,他就保持住了生活的品格。
但戀愛成本是極高的。兩個人差異性大,彼此需要磨合。90后成長起來的年輕人,普遍強調“個人主義”。對于這樣的年輕人來說,只有走過世界,精神打開,生活變得十分開闊后,才更適合戀愛。但在中國形成這種普遍的精神狀態,至少需要經過三、四代人,到時我們已經完成了現代化、中產化和全球化。
但對于現在的年輕人來說,相愛的要求太高。
澎湃新聞:您曾說“如今每個年輕人內心深處都是一個戰場”。在轉型的時代,我們要如何重拾愛的能力?
梁永安:愛是次一級的事,不是生命的原價值。生命最核心的部分,是你在勞動與創造中尋找自己。有了這種根基,你就知道你要走到什么路上去,要去做什么,會和什么人相遇。這份基礎,是愛情中的“同道性”,需要兩個人相互看見才能實現。
從前說“條條大路通羅馬”,傳統的農業社會是一元化的,只有一個“羅馬”——收入高、地位高。但現在我們世界有無限豐富的東西——農業文明、工業文明,甚至還有游牧文明。今天的年輕人一定要有“轉場”的能力,多一些試錯空間,在不同領域里尋找到自己真正熱愛的東西。
愛的能力就在你尋找到自己的原價值后自然發生,是不用教的。所以愛情是一件門檻很高的事,它需要人充分的現代性——有充分的感受力、理解力,有對世界的熱愛、有對生命價值的理解,有對對方生命價值的關切,這個時候愛情天然的美就出來了。
澎湃新聞:您為何認為“當代年輕人告別的能力遠大于相愛的能力”?在此前提下,為何還要鼓勵“戀愛腦”?
梁永安:現代化轉化過程中有個必然階段——建設新的利益主體。農業社會的利益主體是家族,改革開放就是重新建立我們個人主體意識。這種對個人利益、個人權利的主體意識,貫徹到愛情和婚姻里,“利他性”就受到很大障礙。男女的思考方式本身就有很大不同,而一個人的成長、知識構造、原生家庭,個體之間有大量的差異,我們今天的愛情里有沒有力量去承受這部分?
我想可能要經過兩三代人后,人才能意識到最珍貴的還是“人”,才能有普遍承受互相差異的力量。
戀愛腦的前提是“寧教天下負我,我不負自己”。
愛情是一個人能享有的最大自由。學習、創業、結婚可能都會面臨條條框框,但沒有誰可以規定你必須愛一個人。愛情里算一筆賬,覺得虧了,那也不是真的愛。真實的生命有很多痛苦要面對,真正意識到我們生命本色就是這樣,那就好得多。我就承擔生命,活出真實的自我?!皯賽勰X”是成也是對得起自己,敗也對得起自己,但是要有這樣的勇氣。
澎湃新聞:現在有的年輕人討厭催婚,但不排斥相親。您如何看待這種青年男女尋找另一半的“古老”方式?又如何看待所謂“門當戶對”,以及高學歷、高收入相親局?
梁永安:任何環境都可能遇見和你特別契合的那個人,但概率都很小。相親首先看到的是這個人的條件——學歷、工作能力、家庭環境,可能增加你遇見相合的人幾率。但愛情是由生活構成的,而不是這些生活的條件。很多人追求的不是生活更好,而是生活的條件更好,但“條件”是沒底的事情。
不管是相親還是自由戀愛,你都可以看到這個人的基本氣質、內在情感。一個有生命感,熱愛自然的人,談戀愛時才是豐富的。如果一個人內在的感情沒有被打開,和豐富的世界聯系起來,就會形成一種無形的冷漠,談起戀愛來必然是單薄的。
人可以抱著自由戀愛的心態去相親,把相親當成社交活動,一起喝杯咖啡聊聊天。但不要抱著相親的目的。一旦抱有目的性,就增加了彼此之間的緊張感。
澎湃新聞:在中國很多地方,結婚前還有禮這一關。在您看來,禮是否必須?之前《奇葩說》有一個辯題是“我是獨立女性,我該不該收禮?”,對此您怎么看?
梁永安:在日本也有差不多的習俗,不叫禮,叫“結納金”。定了婚期以后,男方帶著禮物去女方家,要帶九樣,其中“結納金”差不多是當地平均月工資的三倍。五天之內,女方家里還禮,也還九樣,其中一樣也是給錢,金額是男方的三分之一,表示謙遜低調。這個禮的衡量標準就不會造成對雙方感情的傷害。
而在浙江寧海,傳統婚俗講的是家家比誰的嫁妝豐厚,有“十里紅妝”之說。在上海一般不論禮,通常是男方家里出房子,那對男方來說是更重的壓力。
有些地方確實把它做成了生意。布里克森的《走出非洲》里寫一個十四歲的小女孩趕著牛車,突然從車上摔下來,死了。父母非常痛心,也很憤怒。因為這個女孩剛好養到當地可以嫁人的年齡了,一大筆錢,突然從眼前溜了。
禮在各地參差不齊,背后都是對生活的理解,越是理解落后的地方越會計較投入與產出。不傷害雙方感情的情況下,可以盡量尊重習俗,但禮中不能稱出愛情的分量。
人心真正自由了,只會把“禮”當作習俗與禮節,女性也不會在乎“獨立”與“禮”的關系了。
澎湃新聞:您為何說“確定了喜歡對方才在一起,是一種女性文化的進步”,女性地位的提高對于我們的愛情觀有何影響?
梁永安:女性地位的提高是“假提高”,沒有本質提高。為什么這么說呢?因為現在人們對女性角色的傳統習見還非常堅硬,社會給女性提供的發展空間太小,女性走出自己的創造性道路太難了,轉而把幸福寄托在家庭、丈夫、孩子身上。
以前我在韓國教書的時候,大學某位系主任的妻子是首爾大學服裝設計專業的,非常頂尖。后來她工作沒兩年就結婚了,有了孩子以后就辭職,當起了職業太太,孩子的衣著打扮特別漂亮。我問她:“您考上那么頂尖的專業,萬里挑一,繼續工作多好,可以為社會做很大貢獻?!彼π]說話,她的教授丈夫馬上說:當一個優秀的媽媽,培養出優秀的孩子,也是一種成就,同樣是為社會做貢獻。
我不是說家庭事務不好。而是一個人一定要把自己的個人和家庭,跟社會與文化結合起來,在更大的東西里尋找創造點。不然生活里一地雞毛,沒有一個更大的東西作為支撐,就只能每天圍繞著這些東西打轉。當然,現在男性也可以參與到家務中來。高科技滲透進了傳統的家務勞動,夫妻倆人可以一起將家務現代化,解放雙手,嘗試新型的生活方式。
“確認了愛對方才和對方在一起,是一種女性文化的進步?!敝皇且粋€現代意識的起點,是一個最基本的點。但還遠遠不夠。如果連愛都沒有達到,那生命本身就沒有活力了。
澎湃新聞:當代年輕人也在探索新的親密關系模式,例如“開放式關系”、“獨身主義”,您怎么看這兩種選擇?
梁永安:我一直覺得,當下是單身的黃金時代。但這群獨身主義者或單身的人到了四五十歲,可能很多人會走到一起。這個時候他面對世界更從容了,了解了更多,容量更大了,心境更開闊了,可能不再執著于單身。
開放式關系也是社會文化的一部分。但有兩條需要提醒,一是不要把別人當作自己尋歡作樂的工具,二是避免淪為別人的工具。但一切活動都有機會成本,這樣的歡娛里面,你可能喪失了遇見一對一的真誠關系的時機。好的關系就像藤蔓,需要一起向上生長。一旦開枝散葉,就變成了一朵云,沒有力量。
澎湃新聞:經歷了疫情三年,有夫妻離婚,也有情侶更珍重彼此。疫情對我們的愛情觀有怎樣的影響?
梁永安:離婚不一定是壞事。疫情封閉在一起,相互的厭惡度增長得比較快,相互的好感度耗盡了。但這也重啟了這個人的人生,走上另一條生活道路。
近幾年有的地區離婚率降低了。一是因為離婚冷靜期,二是因為現在社會變化太快了,一個人面對外界時時會有種本能的恐懼,反而會去信任眼前這個人。離開后回想起之前的時光,會有一種新的體會。其實兩個人共同生活是很珍貴的。
疫情不過是我們艱難生活的象征之一。轉型時期,我們還缺乏現代性的精神積累。疫情給了我們生活一個很大的停頓,在各種內心矛盾里,看看自己到底需要什么。人在停頓中表現出來的精神狀態,都是內心深處人怎么意識自己的體現。這三年人意識到了的自身的東西,是比疫情前多的。
我們生活還可能出現各種各樣的動蕩,疫情只是“不確定”的一部分。明白兩個人相互給予溫暖的重要性,就特別珍貴。
澎湃新聞:推薦一部您心中描寫愛情最好的作品。
梁永安:《霍亂時期的愛情》。
費爾米娜和弗洛倫蒂諾七十多歲走到了一起,愛情的旗幟揚帆起航。這里面蘊含著一種生活的力量——愛情不光是年輕時候的事,只要內心不死,永遠都有愛的可能。他們經歷過很多表象,去到達了愛情本身。費爾米娜經歷過妻子的角色、上流社會的虛榮、婚姻的禁錮,阿里薩經歷了600多個女人后,他們才知道深愛是什么。社會身份和身體都有進一步的體會后,才知道愛情是最好的。里面那句話很感動我:“他們在二十歲的時候沒能結婚,因為他們太年輕,到了八十歲,他們還是沒能結婚,因為他們太老?!?/p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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